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-《女心理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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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贺顿一时有点狼狈,说:“免贵姓贺。”

    女人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,和刚才的柔若无骨判若两人,说:“这么说明天的心理师就是你了。”

    贺顿据实回答: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?”

    贺顿也火了,你来做咨询,有人给你做不就得了,为什么如此盘问挑剔?就说:“你刚才并没有问我,所以我就没说。你问到我了,我就告诉你。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合情理。”

    女人又问:“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我是国内的学校毕业的。”贺顿玩了一个花招,她并没有直接告知是哪个学校毕业的,她实在没有像样的正规学历可以出手。但你不能说她的回答不正确,她的确是中国的学校毕业的,哪怕是小学。

    电话线那一端的女人上当了。她的本意是想知道贺姓的心理师是不是在外国上过学,既然回答了中国,也就不再追问。

    女人又问:“你是什么学位?”

    这下可戳到贺顿软肋上了,不过贺顿早有防备,给软肋穿了一套藤甲。她反问:“这个问题对您很重要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女人很坚决地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这么重要?”贺顿诱敌深入。

    女人说:“国外都是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人才能做心理师。”

    贺顿明白这话隐含着强大的杀伤力。她索性挑明潜台词:“您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博士毕业,就没法做心理师了?”

    女人气馁了,当藐视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看穿时,只好否认。她说:“我……不过随便问问。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你问得很对,您对这件事的了解也挺全面的。光有学位,不能保证水平就一定高,您说对吗?”

    “对对。水平还是第一,文凭不是最重要的。”女人应和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博士学位,但我是负责任的心理师。”直到这时,贺顿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。听得出,对方有些失望,因为前面已经作了铺垫,也只有接受现实。

    “我还得问问,你们如何收费?”看来,这是她最后一个问题了。

    贺顿报出了定价。

    “哟,这么贵啊?能买几十斤肉。”她失声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贺顿说:“是够贵的了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说:“你也这么觉得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是啊。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说:“这还不好办,你是开店的,要是也觉得贵,降下来不就得了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我觉得贵,可我降不下来。如果降下来,您现在半夜三更地打电话就找不到人了,因为我这儿关张了。所有的成本核算下来,就得要这么多钱。如果您觉得不值,您可以不来。如果您觉得吃肉可以解决您的问题,您就买半扇猪好了。”

    贺顿破釜沉舟。如果你要来,你就来。如果你不打算来,你就别来。墙上的挂钟,马上就到零点。

    “好,我明天早上九点到。”那女人下定了决心。

    “好。今天早上九点,我等你。”贺顿说。

    第二天。

    “贵姓?”女人说。她身材不高,但鞋跟很高,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向前哈着腰,脸上的每个皱纹都被脂粉腻死了,远看是平滑的,近了就惨不忍睹。枯黄的头发随着身形左右晃动,仿佛羸弱的螳螂顶着一团衰草。

    “我姓贺。”贺顿答道。

    “你就是我的心理师了。怎么称呼你呢?叫大夫吗?不好,我不喜欢,好像我是病人似的。叫你老师吗?如今都兴这称呼,全国都成了一所大学校。你比我年岁还小,不合适吧?再说,我也不想听人对我指教。你说吧,叫你什么好?”这女人一反昨天晚上有气无力的态势,盛气凌人。

    有些人就是两个极端之间快速滑动,其实色厉内荏。她不想在一开始就匡正什么,很简单地说:“您就叫我贺顿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?”女子心生疑惑。幸亏贺顿不是跟她签订商贸合同,不然她一定会说贺顿是个骗子。

    幸亏对于这个问题早有防备,贺顿说:“我们这里实行的是预约制,为了替来访者保密,彼此都是不见面的。所以,您看不到别人。”

    女人对这一点很感兴趣,说:“真的吗?”

    贺顿不明白,说:“您指的是什么?预约制还是不见面?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保密。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是真的。这是我们这行的行规。只要不是关乎你的生命或是他人的生命安危,我们都不会说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你说得挺吓人的,什么叫生命安危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比如就是您本人要自杀或是要杀人,我就都不能承诺保密了。犯法的事,我们也不保密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除此以外,你们都保密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是。如果我不为您保密,您可以告我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现在还真有这样坚贞不屈的行业啊,跟江姐刘胡兰似的?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?”

    贺顿虽说知道要对客户和蔼可亲,也有点按捺不住,说:“现在国泰民安,没有人把刀架在心理师脖子上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很敏感,说:“不是指国家,如果我的丈夫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……”

    贺顿非常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,说:“不说。”

    贺顿之所以大义凛然,并非宁死不屈或是执行业内纪律的典范,而是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等事出现。

    女人听了贺顿的话大为感动,好像贺顿真的九死一生捍卫了她的秘密,就说:“好吧,贺女士,咱们开始吧。刚才那段不算钱吧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您还得填写一张表。”

    女人立即警觉起来,说:“不是保密吗?填了表,留下了字据,还如何保密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但是,您总要留下一个名字,谈话的时候,我也总要称呼您。如果您以后还要再次来访,我也要有个记录。不然,那么多人,我如何记得住?”

    女人想想也是,就说:“你们看身份证吗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不看。”

    女人诡谲地笑起来,说:“那就是说,如果我填写的是假名字,你也没法知道?”

    贺顿老老实实回答:“理论上说,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表格第一项就是虚假的,还有什么意义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名字可以是虚假的,但我相信你的问题是真实的。否则,你花了钱到我这里来,图的是什么呢?如果只是消磨工夫,你可以去看看电影。保证比这里精彩。”

    女人说:“好吧。我告诉你,我叫大芳,就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那个小芳的姐姐,我跟她一样又不一样。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,但我的苦恼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好吧,请到里面的心理室,咱们开始。”

    大芳说:“这一段不要钱吧?”

    贺顿一时没明白过来,说:“哪一段?”

    “咱们闲聊这一段。”女人锐利地打量着贺顿,觉得她在装傻。

    贺顿说:“收费是从进入心理室开始计时。”

    心理室的木门中央挖有一个心形空洞,镶着一块淡粉颜色的玻璃,看起来很温馨。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,而是另有深意。心理室的门究竟设计成什么样子,曾让贺顿颇费心思。访谈一旦开始,房门就会紧闭。这对保密当然是极相宜的,但资料上说,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,有一些精神病人会在昏乱中伤害心理师。心理室的门,在紧急状态下,可从外面迅速破开。

    这块心形的粉彩玻璃,负有将心理师解救出来的重任。贺顿苦笑了一下,当然走在后面的大芳是看不到的。贺顿想,不会这么倒霉吧?

    布质的沙发柔软舒适,但又不是过度的软,而是有一种内在的刚度支撑着落座者的体重。关于这对沙发的选择,也曾让贺顿费尽了苦心。太豪华的不成,一来是贺顿的预算里没有这种巨无霸的开支,二是过于奢靡的布置会让来访者有一种压迫感,应该避免。在沙发属皮还是属布的问题上,贺顿强烈地犹豫过。如果按照她的意思,喜欢皮沙发。“棉暖不如皮,糖甜不如蜜。”棉和皮相比,当然是皮货高档。如果价钱悬殊,价钱决定一切。市场上皮沙发和布沙发的价钱差不多,让贺顿大费斟酌。有一度贺顿十分倾向皮沙发,因为考虑到毕竟这是公共场合,各色人等人来人往的,估计很容易搞脏,皮沙发用蜡油擦一擦,整旧如新。布的就没有那么好打理,新的时候吹弹得破,旧了就如人老珠黄。

    贺顿还是买了布艺沙发,米黄色,仿佛轻柔稻谷铺满一地。促使贺顿作出这个决定的最关键因素,是沙发背部给人的接纳和力量。这种感觉说不太清楚,只要坐上,就能强烈地捕捉到这种支撑感。

    太软了不行。毫无筋骨,这会使来访者下意识里怀疑这个诊所是不是可以信赖的?太硬了也不行,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。

    当贺顿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,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声。她凑近贺顿说:“我想把她杀了。”眼露凶光。

    贺顿不由自主看了看镶有粉红色玻璃心的门。克制住自己的走神,贺顿想问:“谁?杀谁?”

    但是,她不能问。这不是应该问话的时候,反之她也不能固执地保持沉默。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,大芳期待回应。贺顿说:“我知道你很愤怒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我当然愤怒了。你知道她是谁吗?她是我男人的小贱人。你知道我是谁吗?我是我男人的正室。”大芳说完,斜眼看着贺顿。

    贺顿不知如何表态了。她对贱人和正室的了解,只限于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。这时她记起老师所教的一招:如果你大脑空白想不起如何回应,就把来访者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。于是,贺顿像回声一样地说:“你是你男人的正室。”当贺顿这样说的时候,简直觉得这是一句蠢到家的话。一夫多妻制早就被法律废除了,这样说,好像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。

    老师所授真是灵啊,大芳大声地说:“对,我是正室。”

    贺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,总不能再说一句“你是正室”吧?贺顿说:“我看你处在痛苦之中。”话是这样说,也没多少把握,面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。

    贺顿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反响,大芳说:“你说得太对了,我就是很痛苦。你的丈夫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找小贱人,这不是欺负你吗?这不是侮辱你吗?这不是拿你不当人,这不是朝你头上拉屎吗?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大芳双眼喷出烈焰,死盯着贺顿,那架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。

    贺顿吓得够戗。大芳手指着贺顿,一口一个“你”如何如何,让贺顿消受不起。她知道在这个假设的句式之后,是大芳无法正视的自我。

    贺顿说:“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大芳不明白,说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我知道你对这些侮辱非常生气,但是,请你不要说‘你’,试着说‘我’。”

    大芳说:“我不跟着你说。我就说你。”

    贺顿知道大芳接受不了,自己的进展太快了,赶紧校正,说:“让你如此恼火的来龙去脉究竟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像用炸药把防洪堤坝给炸开了,不得了,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迹。

    “我和我丈夫是在乡下认识的。你猜我多大年纪了?”大芳甚至飞了一个妩媚眼神,看起来对自己的年龄很有信心。

    贺顿不知道如何说。她实在是不年轻了,尽管有精心修饰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来帮衬,辅以高档服装托举,使她没有显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肿邋遢,但神色的黯淡和发质的枯萎,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。

    贺顿不能说假话,贺顿也不能如实说出感受。贺顿于是说:“你比你的年龄要显得年轻。”

    大芳撇撇嘴说:“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?”

    贺顿说:“你既然说了是那个时代的人,能大致估计出来。”

    大芳说:“我做过拉皮,吸过脂,文过眉后来又给洗了,还作过隆胸隆臀削骨隆鼻……”

    贺顿看着大芳,心想没有做过手术之前的她,是更好看还是更难看呢?

    大芳此刻猜透了贺顿的心思,就说:“我那时候,虽说是个孤儿,却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人,要不然城里娃能看上我吗?你没听那歌词里唱的……长得好看又善良,一双美丽的大眼睛……”大芳说着,十分神往地向着远方。

    当然了,她目所能及的地方,看到的是一架挂钟。挂钟有一个滴滴答答不断摇摆着的钟摆,在提醒时间。不仅仅要她注意到时间是收费的,也要让她意识到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流逝。

    在钟摆的旁边,是一幅心理学历史中的著名图谱。那是一个双面头像,你这样看是曼妙少女,那样看就是一个阴沉老妇。

    “现在我得给我男人起一个名字了。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,咱们就叫他小松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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